蓬蒿传

逍遥 2023-5-25 606 5/25

用了很久的网名“守门人”就是出自这篇小说,已经记不得这篇文章是出自《萌芽》还是《新概念作文》,为了避免它消失在互联网中,我再发出来,让想看的人还能搜索到。

NIC,游戏中的对手。RPG,游戏中的配角人物,对情节的发展起推动作用,因为主角的需要而存在。

川城的冬天总让我觉得冷。行走在街道上,风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灌入我的身体。膨胀的长衫,总让我过于赢弱。

黄昏的时候,我坐在西城墙上久久眺望远方。冬日的天空惨白黯淡,总让我想起散落河边的鹅卵石。在我脚下,护城河沉默不语。风吹过河面,长久,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呜咽。我看不清远方,川城的冬天永远混沌不清。

每日都有商旅从城门口经过,他们的脸一律阴沉而没有表情。货物在他们的马车里叮铃作响,仿佛三四月间的细雨落入盆去。他们从不谈起远方的事,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川城。他们的马车总是装满货物,行走在青石板路上铿然有声。他们在川城里停留数天,期间货物被运往各处商铺。又一个早晨,他们收拾好马车启程离开。马车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上缓缓驶过,渐行渐远,隐没在川城漫天的晨雾里。

夜晚降临的时候,我关好城门前往城北的酒馆。酒馆里总是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顾客。他们的眼神空洞而没有色彩。我到来后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,幽灵般消失在长板街的尽头。

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,酒馆老板对此不闻不问。走出很远,我回头看酒馆,还能见到一个颤巍巍的身影。他在火光中移动,悄无声息。不久后,火光熄灭,一切归于黑暗。

夜晚的风吹在身上,冷深入骨髓。喝过的酒在我的胃里翻滚,升腾。有时我坐在路边长久不动,看着天边星辰明灭,直到天亮。

我一直不明白川城是怎么样一个地方。从我站在川城的那一刻起,我就不明白,为什么我会在这里。

川城的冬天下雪。雪花从阴沉的天空划过,呈现出一种暗色。从酒馆望出去,川城庄严而肃穆,仿佛荒野中的孤寡,在冰雪中沉默。

酒馆只卖一种叫做滥筋的酒,微辛,入口极苦却不易醉人。喝这种酒,我能在酒馆里坐上一晚。有时雪从窗外飘进,落入我的脖胫,冷与暖的刺激,总要让我打上几个冷战。

酒馆老板是一个沉默的老人。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。他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里,不出声,沉入某些缥缈的思绪。有顾客进来的时候,他从柜台后出来,应他们的要求拿上一定分量的酒。不久后他又坐在柜台后,陷入一片沉默中。他的眼神深邃迷离,总让我想起某个幽深的梦境。

有时候我做一些破碎的梦,梦里有深沉的黑暗。人们都在黑暗中行动,生活,或者就些死去。我感觉不到悲哀,因为不存在出路。后来我醒了,阳光刺痛我的眼睛。

天气阴冷,酒馆外脱去叶子的树木显得孤单憔悴。街道上的积水已经冻结成冰,在雪中冷冰冰闪光。时常有人滑倒,咒骂着,悻悻走开。从春天到冬天,我太熟悉川城的一切变化。川城仿佛一个永劫不复的圆,从开头到结束,我走不出这个圆。

不知道哪天,我在酒馆里醉倒,一觉醒来天已发白。我歉意地起身要离开,酒馆老板的眼睛闪了闪。他的声音穿过过道:“守门人,别再难为自己了,你永远也弄不懂这座城。”

他们叫我守门人。

每天早晨,我打开城门为商旅们放行,看着他们消逝在天际尽头。川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,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无垠。有时候我会想,这条小路后面是什么呢?更多的时候我坐在城墙上,看着天空到夜色降临。

冬至那天,天很冷。我打开城门后在城墙上跺脚取暖。一个女孩在下面叫我。“我能上去吗”由于冷,她的声音有点颤抖。我同意了,她一溜烟爬上城墙,在我身边弯腰喘气。“你是守门人?”我点点头。“我在城北往,他们叫我木槿。”

只要不下雪,木槿便总会跑到城墙上来。她坐在我旁边,望看城墙下的小路,嬉笑或者谈话,冲偶然来到的商旅大声招呼。她安静下来的时候,我们两个都坐在城墙上一动不动。我不知道在商旅们的眼中,一个守门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城墙上会是一幅怎么样的图画。我想,大概像是两座木雕吧。

“守门人,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坐在城墙上吗?”我摇头。木槿的眼神温柔起来:“我一直想,有一天,有一个人,他会在一个天空铺满彩霞的黄昏出现在川城外的小路上。他将接我离开,带给我自由。守门人,你相信吗?你肯定要笑我了。”我想要说什么,木槿自己摇了摇头:“我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。毕竟,我这是在川城啊。”

从成为守门人的那一天起,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除了商旅之外的人离开过川城。偶尔有人妄想离开,但不久后就被商旅沿途带回。他们往往就迷失在川城外无垠的虚空中。

我望着木槿,木槿的脸上带了一层悲哀。她瑟瑟发抖的身影,让我想起在晨风中绽放的木槿花。

如果酒馆里人不多,酒馆老板也会走过来陪我喝上几杯酒了。

酒馆里燃烧着积年的炭火。寒风吹过,火苗咝咝作响。火光中,酒馆老板显得悠远而神秘。皱纹在他的脸上出没,如远古的沟壑。“这是一座死城。”

“任何东西的存在都有其所谓意义的东西,比如树比如河。树的存在是为了深入泥土,高达层云;河的存在是为了冲出道路,汇入江海。而这座城市没有。它没有足以支撑其存在的意义,这种城市太重,而它存在的意义太轻。它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,因为储物的目的被建造,最后却因为过于巨大而永远不以填满。不能填满的部分成为一种永久的缺失,而不再属于存在的范畴。

“我们,我,你,还有其他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不能填满的部分。我是酒馆老板,你是守门人,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称呼。而我们就是没有我们自己的名字。名字可以看作是被赋予的意义符号,而称呼只是一种宽泛的指代。像守门人,既可以是你,也可以是我,更可以是所有人。我们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行尸走肉,没有希望没有梦想,最后无一例外地死去,连骨灰...一起消失殆尽。“

酒馆老板断断续续地喝完一杯酒,抖抖身子,晃掉飘落在身上的雪花,望着窗外。窗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。我抬头想看天空,高耸的城墙阻隔了我的视线。明天,我走在上面,又该被阴冷的积雪绊倒。

“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想,我应该有名字的,我的名字就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。只要找到它,我就自由了,我将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。”酒馆老板笑笑,“然而,至始至终我都找不到它的存在。”

我趱离开酒馆,开已将亮,一些星辰散乱地洒落在天际。黎明中的川城仿佛一个沉睡中的婴儿,在大雪中微微耸动。又有谁知道,在这么一个婴儿肚子里,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?

十二月份下过一场暴风雪,许多树木在一夜间折断。前往城门的路上,我不得不小心地绕过断木。

进城门不远。我就遇见了木槿。她的小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,兴奋之情不亚于孩子得到了新奇的玩具。“喂,昨天的暴风雪好厉害,我躺在床上,一晚上就听见树木嘎吱作响。我都害怕房子被刮了去。”

木槿絮絮叨叨地陪我走到城门。开门的时候,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,痒痒的,仿佛二月间的柳丝划过耳梢。

城门外一片银白的世界。风还未尽,刮过树梢,簌簌的积雪落下来。我走到墙角处细心察看积雪。这么大的暴风雪,往往就把出门的商旅给淹没了。

在靠东的城墙过,我们找到了我们所寻找的东西:一个商旅,只露出衣服的一角,被 淹没在积雪里。我认出他是出入川城众多商旅中的一个专门贩卖药材,与他交易的,都管他叫商旅丁。

将商旅丁安顿好,日已近午。我赶着做午饭,木槿则在一旁好奇地盯着商旅丁。

“哎,你瞧这个人,他是商旅吧?人们都说,商旅住在遥远的另一座小镇里。你知道那座小镇在哪里吗?”

“那得问他们自己。”我说。只要商旅们自己不谈起,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。与我们相比,商旅们是一群奇怪的人。他们与我们同样没有名字,但作为川城与外界的惟一联系,他们能在在川自由行动。

“守门人,你说,那座小镇里都有些什么呢?我等的那个人,他会住在那座小镇里吗?”我低头想了想,说:“也许吧。”近傍晚,商旅丁醒了过来。我让他喝下姜汤,不久后,他的身子就暖和起来。

“遇上暴风雪了。”他说,“快到川城的时候,天一下黑了,然后一阵大雪。马车走失了,我摸索着走到这里,但究竟被埋住了。”他真心地谢我,从怀里掏出一只千年人参要给我。我告诉他我不需要,谢绝了。

“这个,可是好东西哟。我很难得找到的。”见我一再推辞,他终于收起来放回怀里,“真的谢谢你,无以为报。”

再见到商旅丁,我和木槿坐在城墙上。他大声向我们打招呼,马车在他身后叮铃作响。“身体好吗?”他的声音洪亮。我冲他笑笑。

下午,他打点好生意上城墙看我,带了从酒馆买来的滥筋酒。我们喝着酒,他谈起一些生意上的事。一月的寒风依然凛冽,从身旁刮过,呼呼作响。

“远方都有些什么?一阵寂静后,木槿突然问道。商旅丁愣了愣,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。有一阵子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
“准确来说,远方什么也没有。”商旅丁收回目光慢慢喝下一杯滥筋酒,“说来你们也许不信,我们所在的世界并不是惟一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之外,还有形形色色以其他形式存在的世界。在我们的世界里,川城是唯一的存在,川城之外,则是冥冥的虚空。

“你们大概听说过商旅们来自一个叫做名的小镇。它是这个世界与其他世界的连接处。只有商旅和拥有名字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小镇。

“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明白川城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。现在我渐渐明白了。你玩扑克牌吗?在扑克牌里,大王是绝对的主角,而其他小牌都是在它之下的配角。在我们这个世界里,也有这么一个大王,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。我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,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。

“镇上的人告诉我,如果一个人拥有名字,他们可以带他离开。很可惜,我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。我想,我已经习惯于淡忘了。”

商旅丁喝完了最后一杯滥筋酒,天已渐黑,寒风猎猎。商旅丁的脸黯淡下去。他拍拍手起来:“记住,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,你们可以来找我,我会带你们前往名镇。”

商旅丁走后不久,天气渐渐变暖。川城外的冰雪已经融化,野草开始返绿,远远望去,苍翠连天。春天来了,让我措手不及。

冬天里,我细心走遍川城的每一处,试图寻找记载着某些东西的纸片。堆积在我屋后的废纸日益增多,而我始终找不到我所而要的东西。更多的时候,我与木槿躺在城墙上一动不动。空气中弥漫着青涩的青草味。风中已经有了暖意,吹过人脸,像孩子的手。

“我很小的时候,喜欢跑到城外的草地里玩。”木槿用手拂掉被风吹落的几丝草屑,望着城外丛生的野草。

“那时候,野草疯长,我又长得不高站在草地里就被淹没了。我喜欢躺在野草的缝隙里往外看。各种各样的商旅在我面前走过。我不认识他们,只觉得他们很神秘。我能看见他们,而他们看不见我,这让我觉得很有趣。”木槿笑起来。

“我记得那时候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孩,我们一起躺在草地里。有一天他对我说,他将来要带我离开川城,去一个能让我们更自由的地方。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话时的样子,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。后来,我问他叫什么名字,他说他也不知道。我说,那以后,我就叫你蓬吧。”

我听见我的心里“咔”的一声。某些遥远的记忆在我的心里苏醒。对上了,我想终于又对上了。我疲惫地闭上眼睛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苍老而遥远,它来自久远的过去。“后来,那个男孩,那以后,我就叫你蒿吧……蒿,我终于可以带你离开了。”

我准备离开了。

离开之前,我去了酒馆。酒馆老板显得更为苍老。一个冬天过去,岁月又在他脸上留下新的印记。

“是吗?你的名字一直在你心里,是木槿唤醒了它?”酒馆老板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他拍着我的肩膀:“蓬,我老了,你管我好好活下去吧。”临走时,我回头望酒馆。酒馆老板还站在门口,他的皱纹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一年又一年过去,有谁知道,在那纵横的皱纹下面埋没了多少沧桑故事?

商旅丁又一次来到川城,脸上有焦急的神色:“镇上的人告诉我,那个主角就要来了。我担心不知要发生什么事。既然你们准备好了,我们赶紧出发。”

我们连夜启程。马车在石板路上驶过,微微震颤。驶出城门后,我回头最后一眼眺望川城。夜色中的川城显得虚无缥缈。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吗?我暗问自己。

快天亮了,我迷迷糊糊地睡去。梦里我仿佛已能见到新生活的闪光。醒来后很久,那早已遗忘的温暖感觉还久久萦绕在我的心间。

马车已经行驶到平原中部,四周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广阔草原。天空中已经能见到飞鸟的痕迹。一切表明,我正在远离川城。

蒿还没醒。睡觉的时候,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掌心。终于自由了,我的心中暗流涌动。我们将要过上全新的生活,这个想法让我的全身都微微震颤起来。

一路上,我都在兴奋地编织着我们的未来。直到后来,我见到了他。

他站在道路的中央,腰间佩一把长剑。风吹起他的长发,夕阳下的他显得英姿勃发。他显然并不理解发生在他眼前的这一切代表着什么。我从他眼中读到了迷惑。那个下午,我们就这样互相盯着对方直到夜色降临。我和他,一个注定的配角和一个天生的主角。

也许,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。

二零零四年十月,最新RPG游戏《蓬蒿传》内测,在川城地区发现程序漏洞,被纠正。

- THE END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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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25日22:49

最后修改:2023年5月2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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